十八年后,原油期货会否再次出现在中国市场?
1993年初,原上海石油交易所推出原油期货交易。随后,原华南商品期货交易所、原北京石油交易所、原北京商品交易所等相继推出原油期货合约。但到1994年5月,由于相关重大政策调整,刚刚诞生的中国原油期货市场戛然而止。最近十多年来,金融化改革未获实质性进展。
展望全球,伦敦和纽约两大市场基本上主导了原油期货交易。以今年4月为例,ice欧洲期货交易所的布伦特原油期货交易量共计1130万份合约,美国市场西得克萨斯中质原油(wti)期货的交易量为1060万份合约。
而早在去年3月,新华社曾援引上海市政府的一份文件草案称,上海将促进原油期货的发展,为其在上海期货交易所上市做准备。当时外界解读为,2011年内原油期货即可重启。但一直到2011年底,重启未能成行。
今年以来,决策部门重启原油期货市场的积极性明显提升。继温家宝总理1月6日在全国金融工作会议上提出“稳妥推出原油等大宗商品期货品种和相关金融衍生产品”之后,证监会主席郭树清4月17日表示,大力推动期货市场发展将是今年证监会的重点工作之一,年内中国将继美国、英国后推出第三个全球性原油期货市场,以争夺原油定价权。
据《财经》记者了解,中国证监会已成立了原油期货工作小组,由证监会与上海期货交易所相关人员组成,该小组将协调各相关部委,共同推进原油期货的尽快重启。
与此同时,踟蹰14年,前后历经三次重大调整的成品油定价机制也再次面临改革。权威专家指出,原油期货重启之后,将建立能独立反映中国石油市场供需情况及消费结构的原油基准价格,与国内成品油价格挂钩后,成品油定价机制改革可望开辟新的路径。
据了解,重启原油期货的方案已由上海期货交易所、国家发改委财政金融司、证监会期货部等共同起草并修订,其原则性框架包括美元计价、基准油、离岸交易、保税区交割四大方面。但这显然不是最后的定案,各方面的意见征求和内容修改,均会继续进行。
比文字修订更重要的是,这样一个新市场的参与者是谁?《财经》记者获悉,在郭树清提出年内建立全球第三大原油期货市场之后,工作小组正忙于中国原油期货的“营销”工作——与国内、国际的主要交易者进行沟通,使其愿意参与到中国的原油期货市场中来。
他们包括全球主要的石油公司、金融机构、石油贸易公司以及大型炼油商等。与此同时,交易所的整体筹备方案以及未来市场操作规则也在制定当中。
此项工作涉及与证监会、银监会、央行、外汇管理局、发改委、商务部、海关总署以及国有石油公司的沟通与协调。据悉,重启原油期货的计划是争取在年内完成,因此相关筹备人员面临着巨大工作压力。
形成自己的价格
成品油定价机制改革需要一个基于国内供求关系的基准原油价格,这推动了原油期货的重启
从1993年中国由石油出口国转变为石油进口国以来,关于建立中国石油基准价格的声音和努力始终未曾停歇。
中国石油大学学者孙竹告诉《财经》记者,原上海石油交易所在1994年原油期货被喊停后随之关闭,而2006年重新成立的上海石油交易所仅限于燃料油、液化天然气、液化石油气和甲醇的即期和中远期现货交易。
在此期间,她曾为国家发改委做过关于石油贸易市场体系建设的课题。然而,六七年过去了,原油期货重启始终未有实质性动作。
但今年初以来,从推动成品油定价机制改革出发,部分专家重提建立中国自己的原油基准价格,进而与国内成品油价格挂钩。
1998年以来,国内成品油定价机制有过三次调整,目前的定价方式是:国家发改委以北海布伦特、中东迪拜、印尼辛塔三地原油价格为基准来调整国内成品油价格。
据了解,新一轮成品油定价机制改革方案已上报国务院。方案内容除包括外界早已猜测到的缩短调价周期、加快调价频率外,还将在挂靠油种中增加wti,以进一步优化国内油价的国际原油参照系。
中国石油大学中国能源战略研究中心主任王震对此表示,目前三地参考油种中,辛塔的国际性程度越来越弱,因此在上交国务院的成品油定价机制改革思路中,提出了用wti代替辛塔。
中国海洋石油总公司能源研究院首席研究员陈卫东也认为,随着北美非常规油气的开发,美国的石油进口回归到了美洲及环区域,从而改变了市场格局。
据他介绍,美国目前处于开发热潮中的页岩油目前每天产量可达200万桶,并仍在快速增加中,预计未来可能会接近每天500万桶的水平。这一非常规资源可能继页岩气之后再次对北美油气资源的供求关系构成影响。
与此同时,同处北美的加拿大油砂的开发也在加速。据了解,目前该国的石油公司已经在考虑将加拿大的此种非常规石油输往美国,再通过墨西哥湾的港口终端与国际市场连在一起。此外,还有用船将油砂油从加拿大的沿岸运往亚洲的计划。
北美可能成为全球新的重要原油输出地,以非常规油气为主的资源将出口到以中国为主的亚洲国家,而wti作为参照油种对中国的重要性将超过辛塔。而在供求关系的作用下,从2007年开始,此前长期走势趋同的布伦特与wti开始出现价格差异, 2011年10月,两地创出27.8美元/桶的价差纪录。
但是,多位专家向《财经》记者指出,调整挂靠油种仍属治标不治本的措施。如果不能建立独立的基准价格,单纯调整挂靠油种意义有限。用王震的话就是:“无论和哪个油种挂钩,都是一个准市场化定价模式,实际上都是在看别人的天气预报。”
王震表示,相对于引进wti以及关注北美市场的变化而言,中国更应当借鉴美国在经历两次石油危机之后,通过强力推进市场化机制和推出石油期货合约来削弱欧佩克对国际石油价格控制的措施。
如果wti和布伦特价格能够客观合理地反映全球市场供需情况,中国是否没必要发展原油期货市场来形成自己的价格?王震提醒,这两大国际原油基准价格正日益区域化——wti越来越多地反映北美市场的情况,对全球供需变化的信息则已经不够敏感了;而布伦特价格对欧洲市场的供需更加敏感,对全球其他市场也不够敏感。
虽然亚洲各用油大国都想制定亚太地区的原油基准价格,但亚太地区至今只是参照普氏能源的报价,而后者的价格也是基于wti和布伦特的。
中国是全球第五大石油生产国、第二大石油消费国和进口国,巨大的市场需求量是中国的优势。近年来,全球原油年均产量39亿吨左右,中国每年约消耗4.5亿吨,加上中、日、韩等国的需求也在上升,多位专家认为,中国现在推出具有区域性国际影响力的原油期货市场,面临着新的战略机遇。
4月17日,郭树清曾向媒体表示,中国现在每年新增原油消费绝大部分依靠进口,进口量之大占到全球新增产量的70%到80%。尽管亚太地区也有一些国家或地区推出了原油期货,但都是区域性市场。因此,年内中国将继美国、英国后推出第三个全球性原油期货市场,以争夺原油定价权。
华泰长城期货分析师何东对此并不乐观,他认为推出原油期货的策略性意义更大,显示了中国在金融和石油领域改革的决心,但要真正获得区域性国际原油定价权,可能五年之内难以实现。
倒逼市场化改革
“离岸交易、保税区交割”是过渡性方案,原油期货市场的发展最终会倒逼金融体系的开放和石油贸易管制的放松
原油期货市场的重启,为中国正在进行的成品油定价机制改革提供了新的路径。
王震向《财经》记者展示了一种可能性:如果中国建立了能独立反映本国市场需求并有国际影响力的原油期货价格,则国内成品油价格与此价格挂钩进行调整即可。
但他解释说,中国推出原油期货的目的不是为了解决成品油定价问题,而是为了形成中国对国际油价的定价权,但在成品油还没有实现完全市场化的阶段,与自己的原油基准价格挂钩肯定要比参照国际原油价格更合理。
中国石油行业目前由中石油、中石化、中海油三大公司垄断的格局,是否会对重启原油期货形成障碍。
目前中国石油行业流通体制的现状是,三大公司垄断了原油和成品油90%的油源,并主导油品的批发权,只在终端零售环节开放市场。但外资和其他社会企业即使得到成品油批发零售的经营许可证,也必须依附于三大公司,短期内难以成为独立的经营主体。
孙竹指出,如果想用中国自己的基准价格与成品油价格挂钩,必须首先解决石油市场开放的问题,否则即使形成了基准价格也不具备代表性。石油市场要增加主体,无论民营企业、国有企业还是外资企业,只要具备相关资质,均可独立开展经营活动。
由于原油是全球性定价的商品,而成品油尽管现在市场日益开放,但终归是区域性特点较强,她分析说,主因在于各个国家的财税制度都不尽相同,需求情况也各异。因此,仅推出基准价格并与成品油价格相挂钩,尚不足以真正实现成品油价格的市场化。
发展原油期货将对原油贸易的管制形成倒逼,有助于破除垄断、实现市场化,这正是中国正在实施中的成品油定价机制改革所需的前提。但破除石油行业垄断既不是重启原油期货所必须的前提,也不是发展原油期货的最终目的。
王震解释说,即使国内石油市场垄断没有破除,原油期货也可以重启,因为中国的原油期货市场将是国际性的,实行“离岸交易、保税区交割、美元计价、人民币结算”,不受国内垄断油源的限制。反过来,即使现在国内市场已经开放,单纯建立一个国内的原油期货市场也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无助于形成有国际影响力的基准价格。
据《财经》记者了解,未来原油期货市场所采取的“离岸交易、保税区交割”是一种创新方式:划出一片类似于特区的区域,以实行非关内交易,使得参与其中的全球交易商能在该区域自由进出资金、自由交割原油。如此,在国内市场垄断的条件下,国际化原油期货市场也能够建立。
何东则指出,采用“美元计价、人民币结算”的方式,是为了方便国内外贸易商的参与。他分析说,中国的原油期货市场定位为国际市场,美元计价便于与国际接轨。现阶段,国外的外汇市场是开放的,国内是严格监管的,因此国际贸易商在中国境外兑换人民币相对容易,国内企业如要用美元结算则很困难,而在交易初期,主要参与者应当是国内企业。
但是,尽管中国政府已经放松了人民币资本项下的管制,但该管制并未解除。因此,只有出台新的政策,国际贸易商才有可能顺利参与上海期交所的原油期货交易。
王震强调,目前的原油期货方案是过渡性方案,随着原油期货市场的发展,交易额度会越来越大,最终会倒逼金融体系的放开以及石油贸易管制的放开,从而推动市场化改革与垄断的破除。
从石油贸易角度看,一旦原油期货的交割需求使得政府放松原油进出口管制,长期以来在油源上被三大公司“卡脖子”的地方和民营炼厂就可以获得油源,从而破除炼油环节的垄断,实现下游成品油供应的市场化。
王震打了个比方来说明这一过程:“离岸交易、保税区交割、美元计价、人民币结算”就如同想邀请国际选手到长江游泳,但长江现在并不开放,被一个闸口闸住了。因此先在长江入海口的上海搞一个特区,让国际选手在这里游泳,这里与大海相连,可以自由进出。等到各种条件具备了,双方相互熟悉了,再将长江中上游逐步放开。
然而,开放的时间表目前并未明确,“也许很快,也许需要五年至十年”。王震说。
三巨头仍在观望
如果能成功吸引国际交易商和民营油企参与进来,即使三大公司不参与,原油期货市场交易量也能形成规模
对于是否参与原油期货市场以及如何进行石油行业市场化改革,中石油、中石化、中海油仍持观望态度。
这与历史教训有关。20世纪90年代中期,由于对期货市场风险认识不够,且监管不到位,国内刚刚开始的原油期货市场出现盲目发展势头,在部分国企在境外期货市场遭遇严重亏损后,证监会等部门禁止国企从事境外期货交易。
2001年5月,证监会重新允许国企参与境外标准化合约交易。但2004年11月,中航油因衍生工具交易出现5.5亿美元亏损,向新加坡证券交易所申请停牌。此后,国内几大石油巨头再次远离原油期货。
中国海洋石油总公司能源研究院研究员管清友指出,由于三大国家石油公司垄断了国内的油气资源,因此它们不需要风险对冲,缺少参与原油期货市场交易的动力。同时,石油期货市场风险很大,国家石油公司的性质决定了它们都是 “风险厌恶型公司”。
中石化集团有关人士曾向《财经》记者表示,原油期货市场推出后都有谁会参与、会有什么结果,目前都无从了解,公司希望对此能有更清晰的认识。
国内领先的大宗产品电子商务公司金银岛的分析师韩景媛告诉《财经》记者,三大石油公司对于重启原油期货的担忧,主要在于是否会紧随其后放开国内原油进口权,从而对三大公司既得利益产生冲击。她表示,尽管“新非公经济36条”中有民企获得独立原油进口权的内容,但目前中国原油的进口权依然牢牢掌控在几大央企手中。
何东认为,由于原油作为战略资源的特殊性,大型国企不论是从客观还是主观上都是愿意参与原油期货市场的,但是市场能否建立以及能否活跃主要都不取决于几大国企,而是取决于交易量与进入的资金量。
据他分析,原油期货重启后,短期内不会对三大公司影响很大。另外,如果成功吸引国际交易商和民营油企参与进来,即使三大公司不参与,原油期货市场交易量也能形成规模。
虽然中航油事件后央企在原油期货问题上偏于保守,但并不代表它们没有参与的兴趣和动力。王震认为,三大石油公司只是垄断国内资源,但目前中石化近80%的石油都依靠进口,中石油也有一部分进口量,因此它们一样有对冲风险的动力。
事实上,在国家因中航油事件叫停境外期货交易之前,三大石油公司曾与中航油一样,参与原油期货交易。如今,中石油与中海油仍然拥有相关油品的衍生品交易业务。
王震预期,只要相关的研究和沟通充分,三大石油公司迟早会参与建设原油期货市场。